我的早读生涯

2019年第06期    作者:文│施克强    阅读 4,190 次

 古人说，人生识字忧患始。对此我是部分同意的。识字读书，确实会增加人的忧患意识。如果有人不信，我会推荐他读一读清末民初时梁启超先生写的政论、时评文章，其“挥斥方遒、激扬文字”，一定会像当年让青年毛泽东激动一样让当下的你激动。

 上世纪70年代初期，我在小学读书，认得几个字后，读物也渐渐多了起来。《水浒传》、鲁迅著作、《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林海雪原》《金光大道》《新来的小石柱》等等，在居委会的图书馆都可以借到。于是，我囫囵吞枣，把可以借到的书都翻阅了一遍，到了五年级暑假，我竟然还借到了全本《红楼梦》，得以在纳凉的躺椅上读完。后来到了图书馆，我踌躇再三才能选定一本未读且想读的书。

 读书须有书友。有次，邻居大姐姐借来一本颇为神秘的小说，杨沫的《青春之歌》。这书在当时可以说是介于“禁”与不禁之间，借给我的时限是半天。拿到书的那天下午正好学校“没课”，春日的午后，我躲在家里，关上窗，卷起竹帘，迎着从窗外洒进来的阳光，一口气读完了这本带有男女爱情描写的小说。还书时大姐姐问我有什么读后感，9岁少年红着脸说，这书有点“黄色”。

 还有一位邻居大哥哥，家里颇多上世纪60年代初出版的《儿童时代》期刊，图文并茂，内容温馨，在当时的文化沙漠里堪称珍贵。每过几天，我都会去他家还书借书。每年初夏，大哥哥都会忽然精神失控，或在暴雨中狂奔，或对平时熟识的邻居们进行各种语言威胁和肢体攻击。后来我们才得知，这是由于他家在文化大革命时被抄家，他受了刺激，不幸罹患精神分裂症。一次，他发病初愈，我去借书，他略带羞愧地对我说，前几天的事，不好意思哦。现在想来，不胜悲悯。

 我读书还受到父亲的支持、鼓励，有时候甚至是护犊子式的庇护。

 一次，我带了一本家里找到的文革前出版的《世界文学》到学校去看，被班主任没收，且让我回家告诉老爸去见老师。据父亲的复述，当时他与老师的对话是这样的：

 老师：某某爸爸，你知道你孩子在看什么书吧？

 爸爸：知道，《世界文学》。

 老师：这书可是毒草啊！

 爸爸：这书不是毒草，《世界文学》期刊是鲁迅先生创办的，解放后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里面刊登的都是世界各国的优秀文学作品。

 老师：好吧。书你拿回去，请好好保管。

 这本期刊里登载了苏联作家肖洛霍夫的小说《未开垦的处女地》，这个标题在当时风气下，确实有点令人不安，其实是时代使然。

 初中时，区图书馆藏书甚丰，但不允许学生借阅。我经常拿了父亲的证件混入阅览室，饱读一番。有一次不幸被门卫老伯伯“抓获”。老伯伯扣留了证件，对我说：叫侬爷来（沪语“叫你爹来”的意思）。据我爸爸的复述，当时的对话是这样的： 

 老伯伯：同志，你知道你儿子拿了你的证件在干什么吗？

 爸爸：知道，来看书，是我给他让他来的。孩子要看书是好事情啊。

 老伯伯：咳咳，你这个同志哪能这样！

 爸爸：老伯伯，声音轻一点，里面都在看书。

 认为读书是大人的事，与小孩无关，这也是时代使然。后来，区图书馆向学生开放，我才得以在里面阅读、复习、交友，度过了许多平淡而又舒心的青春岁月。

 初中的课堂，广播声响起“为革命保护视力，做眼保健操，开始”。这时，语文课任课老师刁先生会轻轻拍拍我的肩膀，递给我一本《人民文学》，叮嘱我读一下作家刘心武的短篇小说《班主任》。这篇小说后来开启了一场文革给人们留下的内心伤痕的大讨论，也成为伤痕文学里程碑式的作品。小说中有一位优秀学生干部，当她在学农归校路上发现同学衣服口袋里插了一枝麦穗时，会严肃批评同学，并坚持步行几小时把麦穗归还给公社社员。那是1978年。时代啊！

 初中起，我也开始陆续买书。暑假经常整日整日在福州路书店街游逛。上海古籍书店有一位老营业员，问我最近读什么，我说是钱钟书的《宋诗选注》，他非常高兴，告诉我说，他和钱老有过多次通信。这令我羡慕不已。上海科技书店有一个内部图书供应部，须持研究机构的购书证方可入内选书。所售书籍均在扉页或定价处印有“内部参考”字样。我时常趁营业员看管不严之际闪入其内，择一两本书而返，结账付款时亦忐忑不安，怕被质疑。有时候被营业员识破，只得悻悻退出。也有几位大姐、阿姨有意无意地视我若空气，令我感激不已。

 上世纪70年代快要过去的时候，在黑龙江插队回沪探亲的叔叔给了我两元零花钱。我将这笔财富用来买书，到现在还保留着冰心女士的散文集《小桔灯》。我仍记得书中有这样一段话：

 炉火的微光，渐渐地暗了下去，外面变黑了。我站起来要走，她拉住我，一面极其敏捷地拿过穿着麻线的大针，把那小橘碗四周相对地穿起来，像一个小筐似的，用一根小竹棍挑着，又从窗台上拿了一段短短的蜡头，放在里面点起来，递给我说： “天黑了，路滑，这盏小橘灯照你上山吧！”书籍，是人类良知的载体，它没有枪炮的威力和钱币的魅力，但是，在天黑路滑的时候，它可以照你上山。

 施克强

 上海市尔立律师事务所主任，上海律协对外宣传与联络委员会委员、民事业务研究委员会副主任。

 业务方向：民商事诉讼、劳动法、公司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