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香港法院“非便利公堂”原则

2013年第04期    作者:石永泰    阅读 7,606 次

写法律文章，很多时候都不免要引经据典，如“依据什么什么法第多少条”、“根据这个或那个案例”。但本文旨在跟内地同行分享和简介一个普通法下特有的概念，重点是讲述大原则,所以我并不打算在文中引述一条法例或一个案例。这样行文不会累赘，大家读起来也可能更为流畅。

        要解释“非便利公堂”(源自拉丁语forum non conveniens)，必定要先从法院的司法管辖权说起。

        所有地方的法院都有一套法律，规定法院在什么情况下对案件有司法管辖权。根据传统普通法的原则，民事诉讼由起诉文件启动(不同性质的纠纷有不同的起诉文件,在此不作详述)。用一个最简单的例子，最常见的起诉文件叫“传讯令状”。一个原告人只须到法院缴纳一笔数目相对不高的手续费便可获法院发出的一份传讯令状。法院在发出传讯令状的过程中，并没有任何筛选的功能，也不会代原告把传讯令状送达被告。送达传讯令状是原告(或其律师)的责任。

        香港法院对一宗诉讼的司法管辖权，首要是建基于案件的起诉文件能否在香港境内送达被告人手中。只要被告人身在香港(有限公司在法律上究竟被视作身在何方，普通法有一套原则决定，在此不作详述)，而原告人又能把传讯令状送达被告，法院就有权审理该宗案件。如果被告不呈交答辩文件或出庭抗辩，法庭有权判其败诉。这种司法管辖权我们叫作“当然司法管辖权”(jurisdiction as of right)。

        另一种司法管辖权是“酌情性司法管辖权”(jurisdiction as a matter of discre-tion)，应用于在香港境外的被告。这类被告，传讯令状不能在境内送达，原告人必须先获得法院的行使酌情权，准许原告人在境外将传讯令状送达被告(关于传讯令状如何在香港境外合法有效地送达被告，这涉及国际司法合作程序，在此不作详述)。

        “当然司法管辖权”和“酌情性司法管辖权”的分别在于：“当然司法管辖权”只须被告人在传讯令状送抵的一刻身处境内便可确立；相反，“酌情性司法管辖权”必须经过法院一个“过滤”的程序，才可行使。原告需要证明案件跟香港有一定程度的关连。例如(法例其实详细列出了所有认可的“关连”，下述只是一些比较容易理解的例子)案件涉及一份受香港法律管辖的合约，或者涉及在香港作出的侵权行为，或者涉及在香港境内的财产或土地，又或者涉及一份在香港订立的合约等。

        两种司法管辖权区分的理论基础是，从前认为一个人身处一个地方就代表他愿受当地法院管辖，所以法院可以理所当然地对他行使司法管辖权。相反，一个境外的人可能和香港毫无关系，所以法律要求诉讼本身要跟香港有一定程度的关连法院才可行使“酌情司法管辖权”。

        但是“当然司法管辖权”存在一个问题，无论案件与香港的关系多么薄弱，被告人只需在香港作极短暂的停留，原告人已可把传讯令状送到被告手中。法律课本中一个较极端的例子，就是即使被告只是在机场候机室等候过境或转机，无意在香港经商或生活，原告也可把传讯令状送达被告。如是这一宗与香港毫无关连的案件(例如两个外国人围绕一份外国法律管辖的合约的争议)，可以单凭原告单方面的行为，呈上香港法院审理。

        为解决这种问题，普通法制度下的很多法院(英国、美国一些州、香港等)都发展出一套“非便利公堂”的原则。一言以蔽之，即使法院拥有“当然司法管辖权”，被告一方也可向法院申请把官司搁置(Stay)。原因是香港之外的另一个司法管辖区的法院比香港法院更适合审理该纠纷。如果申请受理，香港法院即使有司法管辖权(甚至是“当然”的) 也不会行使。

        “非便利公堂”概念包括以下要点：

        一、由于前提是“当然司法管辖权”已被确立，所以举证责任在被告一方，即说服法院不去行使它的司法管辖权。

        二、关键的概念是“最适合”。所以“非便利公堂”内的“便利”其实不太准确，但拉丁文流传下来，约定俗成。

        三、“适合”的意思是说在审讯过程中取证和考虑适用法律上，究竟哪一个法院可以最有效率最符合公义原则地审判案件。比方说，事实的证人多数来自何方，纠纷适用何种法律、证人、文件和法院的语言等。法院的焦点是有争议的事实和法律，所以被告人在申请时一定要清楚解释自己打算用什么理由申辩(道理很简单，如果连辩护理由都说不出个所以然，则搁置官司只会供被告拖延、浪费时间)。如果是事实争议，证人居住何地、说什么语言、来港是否容易，即使居于海外，可否用视频会议作供。如果是法律争议，争议点是什么、是否涉及外国法律、外国法律和香港法律有何异同，以及是否特别难以理解等。

        四、该法院必须“清楚明确”是最适合的法院。假如该法院和香港法院相比，分别并不明显，或只是稍稍较适合，那申请便会被驳回，因为香港毕竟有“当然司法管辖权”。

        五、香港法院不会比较另一法院的司法质素和程序优劣。但如果原告一方能以强有力的证据证明该另一司法管辖区的法院由于贪污、保护主义、法官素质、司法效率等因素以致根本不能进行公平审讯，香港法院有权拒绝被告的申请。

        远在十九世纪，甚至到二十世纪中叶，英国法院很多时候都不太愿意以“非便利公堂”为由把案件搁置。但到二十世纪后期，随着国际商贸频繁，法院也理解到司法管辖权固然是国家主权重要的一部分，但不行使司法管辖权也不是一件“丧权辱国”的事，反而是大方和尊重国际和谐关系(international comity)的表现，所以较以前愿意把案件搁置，让案件在最合适的“公堂”审理。●